黄总头顶地中海,宽阔的脸庞脂肪饱满,做出笑容时,便在脸颊上挤出深深的纹路。
“小谈啊,你的心情我能理解,”他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,“你别怪我说话直接,就算计划书上写出花来,你们公司的经营现状也是摆在那里的。我老黄固然有心想帮你们年轻人一把,可我更要为我公司的长远做打算,你说对不对?”
这是个老狐狸。酒过三巡,才真正吐露出婉拒的意思,还非要做出一副力不从心的好人样。
谈铮满腔的难言情绪,正想递眼神给自己旁边的几位副总,就听黄总幽幽叹气:“唉,你也是时运不济。如果你大哥的岳家没倒,或许还能帮衬一把。可惜钟继明自己不识时务,居然因为收受贿问题进去了,自讨苦吃啊……”
此话一出,黄总那边坐着的几个下属纷纷点头附和,难说是真的心有戚戚,还是幸灾乐祸。
而谈铮这边的人,脸色却同时低沉下去。
当初为了迫使谈钧退出,谈铮足实费了一番功夫。
谈钧洁身自好,找不出突破点,他的岳父钟继明则不同,这些年露出的马脚不少。谈铮甚至没有亲自出面,只是向钟继明的对家公司略透了消息,没过多久,公安局经侦队就上门来提了人。
那时的胜利者谈铮,想不到今天。
黄总似乎全然没有发觉谈铮那半边的气氛异常,若无其事地给谈铮斟酒:“不该说那些糟心事的。来,咱们接着喝酒,喝酒!小谈,你也别太着急,不是有那么句话嘛——‘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’……”
玻璃杯里,棕色的酒水晃动。
谈铮几近握不住杯子,身体却先思想一步,机械性地喝空了。
后来他实在撑不住,去走廊上的洗手间吐了一场。
其实包厢里也有卫生间,但谈铮对酒桌上乌烟瘴气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,必须出来寻求片刻喘息。
水龙头“哗”地打开,他眉间紧拧成一个结,任由冰凉的自来水冲刷他的双手。
即便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,身体里那股灼烧感依旧挥之不去。
谈铮不是看不出来,黄总今晚有意灌他酒。
开始时,还以为是有商谈的希望,他喝得还算情愿;到了后来,对方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,他心灰意冷,不过头脑地应付。
也真是自作自受。
谈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嘲笑地想。
卫生间里残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,应该是几分钟前有人在这里吸烟。布置在角落的熏香的挥发速度,还来不及将此完全掩盖,两种极与极的气味交缠,闻起来相当奇怪。
在镜子前,谈铮最后缓了一会儿。
他心里虽不愿这么快回去,但一想到对方强势,如果自己不在场,几个下属恐怕更难以应付局面,不得不强打起精神,调头往回走。
包间的隔音做得很好,即便屋子里再怎么吵闹,走廊上也听不见任何声响,唯有皮鞋踩踏在地毯上的沙沙声,轻微得如同羽毛坠地。
醉意阵阵侵袭上头脑,熟悉的痛感正在酝酿。
谈铮知道自己维持不了多久的清醒,心里想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尽最大的体面结束这顿饭局,没注意到前方右手边的一扇包间门,缓缓地打开了。
从门里走出来一个浅咖色套装的长头发女人。
她正在讲电话,用的是英文,带一点美音,流畅自然得宛如母语使用者。说话时,耳坠上的流苏轻轻晃动,华丽光泽璀璨如星。
看清那人的长相,谈铮彻底怔住了。
脚下忽然像是绑缚了极沉重的铅块,一步也迈不出去,管理表情的肌肉神经骤然失了控,悲和喜,惊和骇,在他的眼睛里交错共融,汇进深黑的瞳孔。
他知道,自己现在的模样,一定滑稽极了。
察觉到来自别处的注视,祁纫夏抬眼,分出一瞥。
仅仅只是一瞥。
不拖泥,不带水,像在看一团透明的空气。
她脚步停顿的时间,大概需要用毫秒来计算,然后头也不回地,和谈铮错身而过。
留下一阵盈满浅淡香水味的风,把他和氧气隔绝。
时间如同静止。
谈铮在原地伫立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他以为地球已经进入新的纪元,人类历经轮回,站在此处的他,已不是原来的他。
左胸口处,心脏位置,传来刮骨剜肉似的疼。
提醒他:这不是梦。
包间里,气氛融洽,言笑晏晏。
“祁总,那咱们就算是达成长期合作的意向了,”坐在祁纫夏身边的短发女人含笑说道,“我等着你们拟好协议,等法务确认过没问题,就可以签字了。”
祁纫夏刚和国外供应商谈完,此时才回来落座没多久。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出乎她的预料,但仍然笑着举起高脚杯说道:“感谢刘总的信任。预祝我们合作愉快。”
清脆的碰杯声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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