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金山唐人街有一家中医推拿针灸诊所,来客多是被咳嗽感冒和腰椎顽疾折腾的邻里街坊。一九五二年,裘世德带着妻子儿女登船远洋,到了民国时期人人口中的三藩市湾后,一群鬼祟硕大的生灵窜过女儿的脚。不出多日,肺痨蔓延唐人街,“裘世德”中医推拿针灸诊所应运而生。
转眼间,牌匾渐渐有了掉色的痕迹,坐门口闻药的是一个印度人,裘母一时间不晓得乌花贝母的英文是什么,只能比划着,半是英文,半是上海话。
“你要嚼着这个吃,这样咳嗽就会慢慢好。这是乌花贝母,嚼进去会有苦涩感,一次含三颗,或者分三次各含一颗,侬晓得伐?”她当面示范,捏三颗乌花贝母放进嘴里,指着正在嚼动的腮帮子。
印度人恍然大悟,又对着拳头开始小咳。裘母讲道:“你这个咳嗽好久的咧,一定要按时吃,不然好不了。”
印度人微笑点头,鼻腔漫进针灸房里的幽香,是他不熟悉的味道。他用带着印度口音的英文问裘母这是什么烟,裘母说这不是烟,是她丈夫正帮人做艾草针灸,这样可以温经通络,祛湿散寒,然后抓了一把中药,多番交代他按时吃。
印度人送了一包香料回馈,抱着一袋印有“裘世德”三个繁体字的古牛皮包,戴帽子出门,铃铛来回一响,又进来了一个人。
裘母正忙着低头敲算盘,嘴嘟哝了一句欢迎光临,闻到一阵桂花香,没抬头也预知这是哪位俏佳人,亲热地笑道:“是谁大驾观临啦。”
算珠上下哒哒作响,裘子颖趴到堆着中药样本的樱桃木桌上,双手托腮,告知道:“姆妈,我进报社了。”
裘母这才抬起头来,看向女儿,惊喜:“是你欢喜的么。”
裘子颖眉开眼笑:“是,爹爹知道了也会开心吧,”想到什么,又惆怅,掀开了印度人送的香料包,数着里面的芫荽、肉豆蔻、胡椒、柠檬叶、肉桂,细声说道:“只不过编辑跟我敲了一个主题,她让我深度跟进一下寰球唐人街的现状,所以会把我外派到伦敦一段时间。”
“你才刚进去,这么快就要出远门,还是隔着大洋的地方。这杂志社是真是假。”裘母多少有些惊讶,可是她的女儿也二十岁了,迟早要独立出远门。
“当然是真的,这是学校教授推荐的,他和我的编辑以前是同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裘母深谙女儿的脾性,不再说下去,唯有叹息:“你欢喜的,意愿的,我是拦不住你呀。”
裘子颖不再佯装惆怅,抱着她母亲的脖子,亲昵地说:“我会给你写信打电报的。”
艾草香愈演愈浓,裘世德拉开了门帘,他把一个客人送走,才得知这个消息,顿时勃然大怒,“太远了!我不允许!”
裘子颖方才的温存仅停留一会儿,心脏大跳一下,只觉血往脸颊涌,生闷气:“凭什么,我已经二十岁了!爹爹,我不是小孩子。”
“我们已经弄丢了你的兄长,不能再弄丢你了。”裘世德尽量语气平淡,可还是有些怨。
裘子颖一时哑口无言,却还是力争:“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,现在不同往日,更何况我还有阿加莎女士带着呢。二十岁,在你们那个年代,我肯定被包办婚姻了。”
裘母李婉平与裘世德确实是包办婚姻促成的一对伉俪,他们生于民国时期的上海,都是大家庭,因父母商业联姻的缘由而结伴一起。原本李婉平看不上裘世德那急性子,但他打动她的是渊博的医学知识,一头扎进灵丹妙药的痴劲,难能可贵的还有他怀着的仁心。李婉平是大家闺秀,家里卖的是流传洋场十里的香烟,耳濡目染地,她也能靠嗅觉分辨烟草的成分。夫妻二人在上海的公馆诞下一儿一女后,养育几年,儿子就读于私塾,女儿在女子小学受双语教学。起初生活安稳,直到战乱命运多舛,二人的家庭决定从黄浦江迁徙到香江的狮子山,越过了警察驻扎的铁丝网。他们先在香港新界定居,几年后便搭乘渡船,经过日本,来到正值现代化的美国。
只是,旧金山的唐人街并非传说般华丽。那时候,裘子杰在停靠日本的码头失踪,徒留急眼心碎的三人辗转到唐人街,裘子颖刚踏入唐人街铺满垃圾的地板,便看见成排目中无人的老鼠。她一下子吓得腿软,捏着裘世德的衣角,躲他身后。
日子久了,店铺林立。年幼的裘子颖习惯在父母忙活的时候充当帮手,提着一箩筐漂亮的旧式旗袍和西装送到对面善美洗衣店洗。掌管善美洗衣店的是一位年逾九十的老太婆,一九零六年旧金山大地震,她的第一颗烂牙与地皮一起剥落,随着市政府和华人会馆的搬迁整改,她的第二颗牙齿敲进祖传的镀银龙凤陶瓷茶杯。裘世德一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,她讲话漏了从耶尔巴布埃纳岛到阿拉米达岛的海风,头发花白如雪。善美仍把这里叫作华埠,最喜欢拄着拐杖骂来这里巡查的番鬼。针对这样的行为,她却笑嘻嘻地对着李婉平劝诫,年轻人莫要这样做,老太婆尚且可以被当作失心疯对待,年轻人是要被拉去打靶的!她说得多严重,可是在一旁偷听的裘子颖不相信,毕竟她们在上海见过不少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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